二 写作的 “文笔”问题
这要从一个故事讲起。1982年夏天,我刚到单位上班。第一天下班的班车上,我的邻座不认识我,问我从何而来,学何专业。我说是中文系。他说了一句:“中文不是专业,你要想办法进入专业研究。” 后来我知道,问话者是综合局长杨坤泉,曾经是分管农业副总理的大秘书,是单位里重要的笔杆子,是那几年有关中央文件、人民日报社论的主要执笔者。大家知道,那时中央连续有五个一号文件,杨坤全第一个一号文件的主要执笔人,也是后边几个文件的重要起草者。他的话,对我是个很大的触动。后来的工作经验也验证了他说的话。
刚工作时,我做办公室秘书,也叫值班秘书,文字工作具体琐碎,如电话记录、谈话记录、会议记录、会议通知、会议材料整理,但也不那么好应付。因为缺乏专门背景知识,有时连个电话记录也做不好。中央农村工作部门有历史传统,农村政策也有历史过程,涉及到土改、合作化、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、60年代的农业政策体制调整、文革期间农业学大寨,接下来才进入70年代末开始的农村改革。在许多看来简单的文字工作中,时不时要涉及到有很多人,很多会议,很多事件,很多文件。领导们在讨论时可以提到某些事件、人物、会议,都直接关系到政策背景、历史事件、高层争论等情况。缺乏这些背景知识,做记录时就听不明白,后边会直接影响会议纪要、会议总结。有时候领导让你打电话,请一个人来开会,这个人可能是个50年代在农村政策研究很有影响的人,你可能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,领导就会不满意,也影响工作效率。
我在日常工作中感受到,这些专门知识不是文字水平问题,但影响文字工作质量。这需要了解政策演变、机构演变、政策现状等问题,在这个基础上,才能顺利完成简单的文字工作,才谈得上有自己的研究和看法。所以,中文系背景在专业部门做文字工作,看上去有一定优势,缺陷也是天然的。即便一个中文系的博士,也会感到很吃力
上班第一天班车上的对话,不断地被我以后工作中的遭遇所证明。这成为我工作6年后改变专业报考研究生、离开工作岗位去读书的重要原因。
刚参加工作那些年,我有很多机会出差调研,做研究助手。秘书处服务的都是部级干部,政策研究部门的高级干部通常都是笔杆子,都能写文章。跟随过一位副部长叫石山,是抗战前大学生,建国以后一直是分管农业副总理谭震林的大秘书,文革后期是农林部政研室负责人,跟他出差调研,大量工作是为他抄稿子。1980年代上半期,分管农业的副总理是万里,万里在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的讲话,前边有人起草,我在后面抄写,起草者在抄好的稿子上修改,然后我继续抄,再后边送打印出铅字稿,我则负责校对。1983年10月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撤销人民公社、建立乡政府的文件,起草过程比较长,我负责文稿校对,头一年秋天,就跑了不下10余次印刷厂。
1985年后,我给纪登奎做秘书工作,协助他搞农村调研。纪登奎曾经是政治局委员、国务院常务副总理。为了一个政策专题,他主持若干座谈会,会后我们汇总情况,我的笔记远不如他的详尽,他很不满意。因为座谈中涉及到的土地、粮食、商业等很多专门问题,我听不明白,笔记也不得要领,虽然那时已经工作了三四年。给中央起草报告时,纪登奎本来想让我写初稿,但我无力胜任,他只得直接自己动手,我只能做些协助。如果是一个很合格的研究助手,在调研座谈之后,两个人晚饭后散步,边走边聊,就能理出思路,然后助手就可以把这个稿子拿出来,而且无需大改。这件事情,不仅现在想起来尴尬,当时就感觉到很尴尬。
1990年夏天,因为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撤销,我随原研究室副主任王郁昭到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,继续做秘书。开始,这位领导的讲话文章还主要依靠前任秘书,过了两年,我才基本上可以独立承担。这个时候,算起来是参加工作十年头上了。再后来,在政策研究工作中,经常写政策研究报告,也有机会参加起草中央领导讲话稿。2006年我担任第16届中央政治局第36次集体学习主讲人,不仅要准备讲稿,还负责起草总书记在集体学习之后的讲话稿。为政治局集体学习备课,过程漫长而复杂,经历几次内部讨论,是重要的学习机会。
回顾过去,我进入研究的特点是,起点低、起步慢。为什么慢?一方面,有专业约束的问题,因为原来缺乏专业训练,如学农业经济专业的进入就快;另外一方面,也有个人资质原因。但是,现在回想起来,如果自我评估,我在学习上还是比较努力的,研究上还是比较执着的。近40年来,不论在哪个时代,不论在什么岗位上,对于研究工作孜孜不倦,堪称心无旁骛。在工作岗位写作之外,也积极努力发表文章。不仅写研究文章,也写过诗歌、散文,不断退稿,继续投稿,似乎有一点屡败屡战的精神。
1990年代初期,中央机关掀起了下海潮,不少同事选择下海。我的领导问我是否愿意经商,他可以出面在深圳、海南办公司,他曾经做过省长,有不少资源关系。我说没有这个兴趣,也没有这个能力,以后只想做研究。虽然当时我做研究没有出来名堂,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做研究的潜力。1994年初,我要求从秘书岗位下来,面临的选择就是,如果想从副处级提拔为正处级,可以去办公厅,继续做行政工作;如果想到研究部门做研究,那就只能按原级别安排。我没有任何犹豫,就回到了农村部,因为做专业研究是我多年向往。
就在机关出现下海经商潮的时候,我在研究领域的挣扎似乎也看见了曙光,能够相对独立承担文稿任务了,有些文章也发表了。最初是从领导夫人那里受到了鼓舞。在一次出差的路上,领导夫人告诉我:“老头子回家说,你写讲话稿写得好,读起来顺畅、有力。”我想,这也许是中文的基础起了作用。同样的信息资料,同样的内容观点,如果有好的中文表达,就会有更好的文字效果。这从一个较低层面上说明了“言而不文,行之不远”。所以,不能只说一句话:中文不是专业;还应该说后半句话:中文可以提升专业表达。
中文当然可以是专业领域,但一般而言,中文不能算是专业。公文本身不取决于文字水平,但直接表现于文字水平,所以要重视文字表达。决定文字表达水平的,不仅是遣词造句的能力,而且是文字之外说不清楚的东西。苏东坡所言,“文者,气之所成”,这是在强调,写作是一种综合性因素决定的。南宋诗人陆游曾说“功夫在诗外”,也是这个道理,文章的功夫在“文”外。胡适曾说过,写文章要清楚明白,才能美丽动人。但是,要写得清楚明白,不仅是文字问题,还有思维问题、专业知识问题。想得清楚,才能够说得清楚、写得清楚。
在文字之外,公文写作有更多要求,这是提高写作必须重视的。如,要研究掌握本单位全盘情况,近期工作要点,上级的要求,下级的反映,要有全局的把握,谋篇布局的站位要高,要站在单位领导的角度。这种积累应该是全方位的,既包括过去的,也包括当前的。在很多情况下,还需要特别关注本单位工作中的难点、矛盾生长点等问题,在大的部门,甚至不同领导之间的意见分歧,都是文字工作应该注意的。因为文字工作需要协调工作中的意见分歧,或者说,领导层的意见分歧,可以通过文字上的处理来平衡。
在文件起草过程中,特别是在重大政策问题上,通过文字处理来协调平衡领导层意见冲突,从而获得对立双方的共同认可,是对起草者水平的严峻考验。在这方面,我单位当年的领导杜润生,堪称“一代圣手”。他在这方面的高超水平,通过关于包产到户、雇工经营等若干政策难题的文件表述体现出来。有兴趣者可以去研究那些当年文件,如果能结合一稿一稿的修改过程来领会,则感悟更深。当然,这不仅是文字艺术问题,也是政治技巧、政策水平、思维境界的问题。简单来说,文笔当然重要,但是,从根本上说,好的文稿要立足于专业研究,立足于思想水平,而不仅仅是文字修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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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文内容转载自微信公众号“农政书院”